新聞周刊|為女孩造夢的女孩
女性更懂女性。這是Cosplay社群里,存在女性反串“成男Cos”(即成年男性角色扮演)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除了這個極具概括性的動因解釋之外,圈子里的女孩們也很難用幾句話清晰、準確地描繪出全貌。
你盡可以給出猜測和論斷,大多都會被她們立刻推翻:它不是虛擬的,屏幕里的人物分明已經走向了現實;它也不是真實的,人物的外貌、身份背景、性格乃至性別,都是演繹出來的。
它是一場處于虛擬與現實交織地帶的夢境,布景華麗,全員投入——每位參與者都深知這一本質,但仍無法自拔。
一場二次元線下活動。(受訪者供圖)
女性扮演男性
電影散場了,哪吒和敖丙出現在電影院里。人群又騷動起來,大家圍了上去。有小孩子大聲呼喚同伴:“來看哪吒了!”“他們”當然不是從熒幕中走出來的動畫人物,而是兩位Coser的還原。
這天是2025年2月初的一天,《哪吒2》上映不久。那不是影院或者片方組織的宣發活動,無關任何商業,純屬自發行為。“為愛發電”,她們這樣解釋——她們是女孩。
為了這次特殊的觀影活動,兩個女孩精心籌備了一番。對她們來說,Cos哪吒和敖丙也算不上艱難任務。
作為大熱IP,角色身上的那套行頭在電商平臺上很容易買到,價格不過兩三百塊錢。成年哪吒的夸張身材也很容易呈現,如今的仿真胸肌制作技藝堪稱精湛,足夠以假亂真。化妝也不難,對有著十多年化妝經驗的女孩們來說,技術早就練出來了。唯一困難的部分,是哪吒頭上那頂反重力的假發。
扮演敖丙的女孩名叫疏桐,是一名職業假發造型師,二次元專業術語稱為“毛娘”。她自然承擔了為這次Cos活動制作假發的工作。要讓每一根頭發完美立起來,她需要一層一層噴發膠。為按時交付,她熬了個大夜,工期長達8個小時。
生于2000年的她正式進入毛娘圈還不到一年,這頂假發是她迄今為止接過最復雜的訂單,過程令她備受煎熬。“就算是哪吒本人來了,我也不會給他做第二頂。”完工后,她對伙伴說。
最終還原出來的哪吒和敖丙逼真極了——觀眾的反應說明了一切。盡管無人支付報酬,她們兢兢業業地留在電影院里任人圍觀拍照,配合地和每一位激動的影迷合影、互動。
哪吒的扮演者是資深成男Coser千羽。那套為Cos哪吒費心費力準備的行頭,穿戴過一次后就進了家里的儲藏室。通常,大熱IP的服裝、道具和假發都很容易在二手平臺賣掉(圈內稱為“回血”),但千羽打算將它們收藏起來。“萬一以后有《哪吒3》呢?”
這樣一時興起達成的跨性別Cos行動還有很多。曾有一段時間,千羽癡迷于手游《王者榮耀》中韓信的史詩皮膚白龍吟,“太帥了,我要出他。”于是,她花費2900元量身定制了一身鎧甲。
如今,那身鎧甲也在儲藏室里——量身定制款有流通局限性,不太好回血。
把喜歡的二次元角色呈現出來,讓他們走進三次元世界,讓同樣喜歡這個IP的人感受到快樂,這樣就夠了。
這就是Coser的行為機制。角色完美呈現的那一刻,付出的所有疲憊與辛勞就已煙消云散。對Cos的熱情在成就感的沖擊下總會卷土重來,一次又一次。
Cosplay不是新事物,在國內已有悠久的發展歷史。據公開資料顯示,內地最早的自發Cos可追溯到1998年的漫展。經過二十余年的發展,一些新的變化出現了:更多女孩成為了成男Coser。
你總能在網絡上、漫展上、IP活動上發現,一個男性動漫角色實際上是由女孩扮演的。“這很常見。”千羽說。
跨性別可能造成的違和感,在這個可以天馬行空釋放想象力的世界消解了。女孩扮演男孩,女孩取悅女孩。短短幾年內,二次元產業中,一個針對女性市場的細分領域正日趨成熟,在這個隱匿的中間地帶,靜靜燃燒。
入圈
千羽是“95后”,在一個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里長大。年幼時,她像天下幾乎所有小朋友一樣喜歡看動畫,成年后,這種喜歡仍未消退。
讀高中時,她正沉迷于一部叫做《勇者大冒險》的國產動畫。興致正濃時,她懷疑動畫似乎“爛本”了,又急又氣,心生一種熱血豪情,“我要進這個工作室,要去補上這個故事”。于是,從未規劃過走美術路線的她,在高考前臨時起意加入了藝考大軍,并順利被一所大學動畫專業錄取。
真的投入專業學習后,做動畫的熱情很快消退。她開始玩Cosplay。
那還是貼吧、微博和QQ空間的時代,二次元愛好者們將自己的Cos作品發布在這些平臺上。讀大二時的一天,千羽發現自己出現在QQ看點熱搜上——我好像“火”了,她意識到。那個讓她出圈的角色是一部大熱小說中的男主角——那個經久不衰的經典IP曾被多名當紅偶像男星演繹過。
千羽是北方人,有著173厘米的身高,大骨架,小臉,眉眼間略帶英氣。對成男Coser來說,這些無疑都是優勢。但她自認其實“外在條件沒有很貼合,只是達到了基本的長相要求”。至于出圈的具體原因,那或許是一種“感覺”。究竟受眾喜歡什么樣的感覺,誰也不說不清楚。
第一次在圈子里小有名氣時,她還是十八九歲的少女。隨著人氣積累,有當地漫展主辦方找到她,請她去活動現場做嘉賓,報酬是600元,包差旅。她驚喜不已,“很有成就感,覺得自己玩出點東西了,被大家認可,還能賺錢”。
那是一個起點,她邁出了從民間玩家向商業化轉型的第一步,在整個Cosplay圈子里,這都算一種幸運。此后,她不斷接到漫展和活動邀約,也逐漸發現了自己在成男Cos領域的優勢。
以一個理想男性的形象站在人群中央,被觀察、審視、評價,被陌生人拉著合影,發生肢體接觸,起初的局促感很快被眾星捧月的快感取代,她開始習慣并享受,“像明星一樣”。
大學畢業后,《勇者大冒險》的后續由工作室補上了,她沒有進動畫公司。她換過幾份與二次元無關的工作,逐漸在三次元世界里塑造著一個更成熟的職業形象。
隨著人生階段變化,生活環境和生活重心轉移,她在二次元圈子里也漸漸平淡。
2022年成為故事新的轉折點。這一年,她因工作變動,來到了青島。
青島是國內Cosplay商業化發展起步最早的城市之一。彼時,全國范圍內的成男Cos賽道也正起飛。這是一個機會。熱愛沒有隨著時光流逝、世事變遷而消退,作為有基礎的Coser,千羽迎來自己的第二次高光。
你就是他
初識千羽,是在2022年的夏天。她梳著高馬尾,穿著偏正式的緊身裙套裝,明顯化了妝。她做著一份相對規律穩定、朝九晚五的工作。上班時,她坐在寫字樓里一個格子間工位的電腦前,碼字,做PPT,和一個普通的都市女白領別無二致。在這個身份里,她叫雨芊。“默默無聞”,她這樣形容自己。
另一個CN(指二次元名字)為千羽的身份里,她是一個區域圈子里小有名氣的成男Coser,閃閃發光。時隔幾年復出,她擁有了更多追隨者,自媒體賬號上有幾萬粉絲,有人喜歡她扮演的角色,有人喜歡她本人,更多情況,這種喜歡的邊界消融了,粉絲喜歡的到底是誰,對角色和演員的喜愛各占多少,誰也說不清。
她常常以受邀嘉賓身份出現在漫展、二次元IP活動上,代表作是Cos大熱國乙游戲(指國產女性向戀愛游戲)中的幾位男主角。活動邀約很多,2023年的每一個周末她都在扮演男性,全年無休。
女性或許更懂女性,但女性不一定更懂男性。為了盡可能貼近那個虛擬世界里塑造的完美男性形象,女性成男Coser需要經歷刻苦的學習鉆研,并付出一些疼痛的代價。
你就是他。這是上皮時的基本原則。(二次元文化術語里,“皮”指所扮演的角色本身,“上皮”就是進入角色狀態的過程。)
成為“他”,要在生理上無限靠近。
束胸和墊身高是公開的行業秘密。平胸在業內是一種優勢,被戲稱為“成男圣體”。對女性特征比較明顯的Coser來說,束胸是一種殘酷的折磨。最開始扮演男性時,千羽難以適應這項酷刑,每每覺得“喘不上氣”。不舒服的感受不會隨著時間和經驗累積而消失,只是成熟的Coser可以習慣不適,與之共處。
現實生活中高于180厘米的男性并不常見,但在虛擬世界里,185厘米以上的身高是魅力男主角的標配。也因此,圈內幾乎無人不墊身高,只是多與少的區別。
除了專用的厚底皮鞋,千羽墊的增高鞋墊有10厘米。這在圈內仍是一個保守的厚度,裸高沒有優勢的女孩,會墊到20厘米以上。崴腳,步行太多磨破腳,都是頻發事故。社交媒體上,關于成男Coser使用了過厚的增高鞋墊帶來的違和感,也是一個常見爭議點。
模仿男性的言行舉止也是一門必修課。為了走得更像男人,疏桐研究了戲曲中的“四方步”。“腳外八,每一步間隔相同,走路的時候帶動肩膀往前甩”,她翻了很多視頻教程,私下里練習了很久。
不同的男性角色行為舉止又各有特色,內斂的,粗曠的,盡管有的差異極其細微,但都要仔細琢磨,作出區分。
圈內有個不成文的規定:不提顏值。實際上,沒人能不提。“只要你的臉長得足夠權威,作品足夠好,是可以(成名)的。”疏桐說。
高超的化妝技術自不必說,還原一張漫畫臉,重點在大而有神的眼睛,高挺的鼻梁,以及瘦而小的臉上。你可以借助一些工具和化妝技巧,比如加深修容,戴上美瞳,貼上膠帶改變面部輪廓。
這些還不夠,醫美也是圈內公開的秘密。墊下巴,打瘦臉針,注射肉毒素,這些算“微調”。像演藝圈一樣,沒有人大張旗鼓明說,但幾乎人人認可微整容的合理性。
“大家為了上鏡好看,特別內卷。”千羽說,“比如我的臉這樣看是可以的,但在活動現場,你不知道別人會用什么樣的角度和光線拍你,也許把你拍得像個發面饅頭,一旦照片發到了網上……這對老師的形象是有影響的。”
她沒有整容,“我們這種兼職的,沒必要對自己的臉要求那么高”。但她承認,發在自媒體上的那些照片都經過了后期加工修飾。攝影師修圖太貴了,她買了一部平板電腦專門用來修圖,“甚至頭發都要一根一根畫”。
外在的偽裝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困難,難的是心理和精神層面的靠近。
不是每次主辦方指定的角色都是她熟悉的。根據不同任務,要做的功課很多。“如果是小說人物,那小說要從頭到尾看一遍,如果是動漫角色,就要把動漫全部補完,如果是游戲IP,那幾天就要一直看角色相關的東西。”千羽說,“無論外在還是內在,你就是他,少了任何一個都不行。”
女性成男Coser。(受訪者供圖)
女性治愈女性
“蕭逸的理想型是哪種?”
“你拿出手機,按下鎖屏鍵,看到的就是他的理想型。”
蕭逸是乙女游戲《光與夜之戀》中的5位男主角之一。以上是社交媒體上游戲玩家之間的典型對話。它顯示了女向性游戲的一種精神內核:在那個由多方合力打造的夢境里,任意一個玩家都可以是女主角,是值得被一個完美男性無條件愛著的。
在夢境延續的中間地帶,成男Coser承擔著這樣的使命:將這種無條件的、完美無缺的愛還原出來,這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,只有另一個女性做得到。
“吃飯時,給女朋友夾菜,看她妝花了,給她遞個鏡子補妝,女孩子扮演的男朋友就可以細致到這種程度。”疏桐說。
男女之間只是更體貼更細心的差別嗎?并非如此。有一些差異,是絕對的細心與耐心也無法彌合的。“我身為女孩子,知道痛經有多難受,但男孩子不會,他再理解你包容你,也無法真的感同身受。”千羽說。
“如果你們是戀人,一定會有親密的肢體接觸,女生扮演成男生,這對女生來說也是一種保護。而且,女生會更懂女生的情感需求。”一位叫做瑤瑤的乙女游戲玩家說。她常年生活在國外,一年前,她曾不遠萬里回國找成男Coser提供付費約會服務,上皮角色是她喜歡的角色蕭逸。
在二次元圈內,這種由女性Coser扮演男性角色與客戶進行有償約會的服務,叫做“Cos委托”,單日收費可達400–2000元,滿足的是女性消費者對“理想男友”的情感投射。
不空手赴約是基本的禮儀。無論當天扮演的是哪一款男友,Coser都要帶著提前準備好的禮物前往見面地點。“如果她喜歡某個角色,那只要和這個角色相關的東西,她一定喜歡,只要我貼合這個人物的特質,她一定會開心。”一位委托Coser說。
鮮花,自己做的手工藝品,手寫信,這些是貼心的乙游男主們會送的禮物。大牌包,首飾,香水,化妝品,對“霸道總裁”人設的男友來說,也是符合人物形象的禮物選擇。
很多時候,符合人設是一種抽象的感受。“蕭逸”和客戶約會時,路過一片草地,“他”翻越欄桿,花了很長時間給女孩找到了一片四葉草。從未見過四葉草的女孩驚訝得瞪大雙眼。“蕭逸”說:“你看,人生第一片四葉草是蕭逸給你找到的。”
女孩在Cos委托記錄里寫:“這是蕭逸能干出來的事情。”
即便不接委托單,會提供情緒價值,是每一位成男Coser的基本素養。對女性Coser來說,做到這一點總是更容易一些。“你希望自己被怎樣對待,就怎樣去對待她們。”千羽解釋。
除了Cos委托,與虛擬男友線下互動的另一個重要場合就是各類二次元主題活動。針對特定IP粉絲群體,市場上還有各類Only活動。這些活動海報上往往標明:全女禁男。
很少有女孩能拒絕那種場景:
她們從全國各地趕來,和女性Coser扮演的理想男友見面,接受鮮花,禮物,甚至單膝跪地的求婚。她們被戀人擁抱在懷里,摸摸頭發,親親臉頰,貼臉拍照,力氣大的Coser甚至可以給女孩子們一個有儀式感的公主抱。
她們收獲最多的肯定:你很漂亮,很優秀,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。
來到這里之前,她們都經歷了很多。被霸凌,傷害,拒絕,忽視,否定,但是在那個場合里,她們都是公主,是夫人,是被無條件愛和包容著的唯一的女主角。
扮上男性角色皮的千羽。(受訪者供圖)
絕對不能OOC
二次元文化術語中,有很多高頻詞。OOC是異常敏感的一個。它的意思是,破壞所扮演角色人設和氛圍的行為。
絕對不能OOC。這是一個比外形無限貼合更高級的要求。
在一場IP活動上,千羽扮演了小說《魔道祖師》的男主角藍忘機。一個女孩沖過來開口就問:“藍家的10條家規是什么?快,10條。”功課做過了,她馬上逐條背出。
你不僅要看起來“像”他,你要“是”他。為了避免OOC,除了熟悉作品本身外,要做的功課還有很多。
一個角色是全球跨國集團CEO,千羽就去學了金融學知識。“如果和粉絲聊起來,你的談吐想法完全達不到人設要求,別人就會覺得你很割裂,你連這個都不知道,你不是他。”
一個角色擅長球類運動,她專門去學了,只為了在IP活動上Cos這個角色時,完成一場符合人設的完美表演。
技能點不斷增加。各類樂器,各項運動,各種打著成年男性標簽的愛好……虛擬男主角身上的技能,她在現實世界一點點疊加在自己身上。她好像變成了他。
這種被扮演的男性角色反向影響的現象,也有一個圈內專業術語——“成男工傷”。
B站上有一個關于如何治愈“成男工傷”的視頻,UP主一本正經地教女孩們,從坐、立、行的姿態細節上改變,可以去掉身上那些“腌入味”的男性化特征。這條視頻點擊量有4.2萬。
但在日常交流中,成男工傷只是她們相互調侃的內部笑話。化了女孩子的妝,穿上小裙子和朋友們約會,疏桐還是會被朋友們評價,“一股男人味”。聽得多了,她開始自我懷疑,“氣質或許有一點點變了”。
“我不介意這件事。不管像男生還是像女生,開心就行。”她說。
那些疲憊的時刻也是有的。
在幾小時的時間里,從頭發到腳跟,用一身繁瑣的裝備武裝自己,扮演成另一個人,接住女孩們的情緒,作為完美戀人,包容女孩們的所有行為,這是一項極其耗費心力的挑戰。
更何況,關于角色精神內核的理解是多元的,再小心翼翼,誰也無法保證,絕對不會OOC。
對性格內向的疏桐來說,連續兩三天的活動結束后,她總要在躺在家里獨處一段時間,“回一回精力”。
這些習慣扮酷的女孩子,當然也是有情緒低谷的。為別人造夢的人,自己的情緒又由誰來承接呢?
千羽講起一些讓她印象深刻的小事。
她曾在機場碰見過追著她來的粉絲,把她們過去見過面的每次活動合影打印出來,兩人間的對話、沒能見面時的失落之情也都寫了出來,這些被做成了一本厚厚的手帳。
她還收到過一本小小的《答案之書》,女孩說她將書翻遍了,在所有不好的內容頁上都寫上了好的內容。“希望你翻這本書的時候,每一個都是好的答案。”
有一年生日,圈內朋友們背著她偷偷準備了一場生日聚會。她看到精心布置的現場,自己的照片被做成了注水立牌,擺在那里。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,其中一個女孩極具巧思,將她從一歲至今每一年的生日禮物裝進一個盒子里,附上手寫信……
二次元主題活動上,聚集著追夢的女孩。(受訪者供圖)
“依賴也好,支柱也好,從來都不是單向的。”千羽曾披著游戲男主角的皮,對女孩們說。無論哪個世界里,愛都是流動的。
那天,她沒有扮成任何人。她長發披肩,妝容衣著也是女孩子的,她是自己的樣子。不用擔心OOC,她的眼淚噼里啪啦。(文中受訪者為化名)
(半島全媒體記者 牛曉芳)